刺猬公社 | 蘿北

2018年10月，鐘橋華以36歲的“高齡”奪得世界電子競技運動會（WESG）現場足球賽事全國總決賽冠軍，他在朋友圈感嘆自己運氣不好，還配了三個搞怪表情。

“別人可能覺得我謙虛，但我真的很幸運，這么大年紀還能拿到電競冠軍，一是國內這個賽事的選手少，二是我年紀大了，心態上有些優勢?！辩娗扇A在接受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專訪時坦言。

奪得中國區冠軍五個月后，鐘橋華來到重慶參加WESG全球總決賽，與海外現場選手對決，結果連小組賽都沒能出線，落敗而歸。

對于這個結果，他很淡定，這在他意料之中。某種程度上，36歲的鐘橋華甚至算不上職業選手，靠著情緒和運氣登上世界舞臺，他對自己的表現已經很滿意了。

“感謝阿里體育承辦這次比賽，讓這些熱愛PES的兄弟們可以暫時放下生活的瑣事，來到線下現場玩樂，開心地聚在一起一次?！?/p>

在最高難度級別上打敗電腦數萬次

Pro Evolution Soccer（PES）是科樂美開發的足球模擬主機游戲系列。1995年，科樂美東京分公司KCET開發的《J聯賽Pro Evolution Soccer Winning Eleven》問世。逼真的手感和豐富的內容讓越來越多的粉絲喜歡上了這款游戲。用一臺PS主機和一個手柄，就可以指揮世界足壇巨星上演一場精彩的比賽。

1998年，16歲的鐘巧華第一次接觸《實況足球》。一個朋友教他玩，本是想欺負他，結果打了鐘巧華幾次之后，兩人就互換了身份。20年來，他一直沒有間斷地玩著這個游戲。每天回家，鐘巧華都會玩一會兒。

鐘巧華很欣賞奪得WESG Live全球總決賽冠軍的22歲意大利選手埃托里托，稱他為“大魔王”。他曾現場觀看過“大魔王”的表演，說：“他的手速非?？?，手柄上的按鍵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就像煎豆子一樣。估計這個星球上沒人能在Live上打敗他。我們和他玩的不是同一款游戲，年輕真好?！?/p>

意大利球員埃托里托

我好奇地問：“你22歲能達到他的水平嗎？”

“如果有專門的團隊來培養我，我想我也能踢出這種水平。”鐘巧華想了想，堅定地說道。

相比這些“大齡”選手，外籍選手不僅年輕，職業素養也遠超國內選手。比如埃托里托就擁有一套專業的訓練體系。埃托里托的父親曾是一名現場選手，后來成為他的專職教練，還曾來中國參加WESG全球總決賽，負責埃托里托的日常生活和日常訓練。

對于國內玩家來說，能夠流暢地玩一局游戲往往是一種奢侈，如果想看國外玩家的視頻或者直播，就必須學會突破國內的網絡限制。不穩定的網絡狀況讓越來越多的中國玩家無法忍受，選擇離開。

“20年過去了，Konami一直沒有開通中國服務器，也沒有拿到版號找國內公司代理，服務器都是在國外搭建的，直播對延遲要求很高，我們和別人在線上踢球的時候，很少出現卡頓。”天津白羊座直播足球俱樂部董事長楊少清無奈地說。

鐘巧華和他的團隊有一個龐大的職業足球群，匯集了全國各地數百名職業足球迷。由于網絡條件不佳，現在很多人都選擇線下打球，偶爾也會組織線下比賽。在天津、上海等一二線城市，仍然有不少包房散落在各處，為玩家們提供了交流和磨練的場所。

讓鐘巧華郁悶的是，他家住浙江省寧波市北侖區，在當地幾乎找不到其他喜歡直播電競的玩家。家里的網絡也不好，玩十局有九局都卡。鐘巧華玩的時間長，分數也高，但因為網絡問題，經常被水平不如他的人打?？傆腥讼矚g把他被打的截圖發到各種群里。

鐘巧華氣得上網的時間越來越少，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跟電腦對戰，在最高難度的游戲中反復打敗電腦上萬次。

2017年，北京天力大哥自掏腰包辦了一場“超級杯”，邀請了圈內資深選手，甚至找來了日本、印尼的選手。鐘巧華離開家鄉北上，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在別人面前證明自己。最終他如愿以償，奪得了冠軍。這也是鐘巧華第一次參加現場比賽。

此后，只要聽說有線下比賽，鐘橋華就會放下手頭的工作跑過去。隨著比賽越來越多，他的實力也逐漸顯現出來。在WESG中國區比賽中，他憑借著二十年的基本功和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穩定的心態，戰勝了所有對手，奪得了冠軍。

奪冠之后，鐘喬華整個人都呆住了，別人跟他打招呼、祝賀他的時候，他看都不看一眼，兩眼發直，時不時傻笑一聲。發布會上，不管記者問什么，他都只是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采訪進行到一半，他才回過神來。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奪冠，真的是運氣好，福氣滿滿?！辩娗扇A反復強調。

可惜的是，他的“運氣”沒能讓他在世界舞臺上走得更遠。

用愛好挑戰別人的工作

秦元達是中國公認的PES最強選手，2006年他奪得了國際電子競技錦標賽（IEST）世界總決賽的冠軍，那一年是PES在中國的巔峰。但從那以后，PES在中國的比賽越來越少，七八年來甚至沒有一場大型比賽，很多職業選手都轉行做了其他行業，再加上其他原因，中國的PES玩家群體出現了明顯的斷層。

2018年雅加達亞運會上，《職業足球2018》與當年大熱的《英雄聯盟》、《王者榮耀》一樣，成為電競表演項目。在阿里體育的大力推廣下，《職業足球》將成為2022年杭州亞運會的正式比賽項目。而經過WESG的預熱，《職業足球》在國內的熱度也逐漸回暖。

但此時，仍在比賽中奮戰的現役選手大多已年過30，與鐘巧華一同參加WESG決賽的另外兩名中國選手分別是36歲的鮑思宇和32歲的孟悅辰。

在鮑思雨的朋友圈里，有一張中國國足隊員的海報，“鄭智38歲，郜林32歲，馮瀟霆33歲，于漢超31歲，趙旭日33歲?！滨U思雨在下面補了一句話，“我們都有一個夢想，它的名字叫中國足球。”

不管是踢實景足球還是電子足球，中國都缺人。但與那些身價過億的國足球員相比，中國實景足球運動員得不到任何物質保障。在參加比賽之前，鮑思宇就明白，這些人是在用自己的愛好挑戰別人的工作。

在直播興起之前，中國電競職業選手普遍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投資者看不到電競職業聯賽帶來的回報，只能觀望。最早入場的幾乎都是富二代，為了興趣愛好不惜花錢，電競是普通人玩不起的游戲。

早年，中國電競選手幾乎不可能獲得外界的支持，外界的一切因素都不穩定，隨時可能解散的半職業俱樂部、時斷時續的比賽、飄忽不定的獎金和薪水，想要脫穎而出，只能靠自己，需要日夜練習，需要過人的天賦，需要上天眷顧的機緣。

由于人數眾多，《英雄聯盟》、《王者榮耀》等現象級MOBA游戲在中國建立了完整的職業聯賽體系，并迅速商業化，招商、贊助、轉播、周邊零售、粉絲運營等層出不窮，LPL、KPL的選手也有了多種發展路徑。然而，在《實況足球》等項目中，職業化仍然是一片荒原。

“玩足球游戲，很大一個前提就是喜歡足球。但現在別說足球游戲了，就連足球在國內都快成小眾運動了，現在喜歡足球的人真的比我們小時候少多了。而且實況足球的運營難度大，門檻高，作為主機游戲，看國內主機的火爆程度，就能看出來玩的人不多?！睏钌偾逭f。

沒有人氣就沒有商業價值，如果沒有外力推動PES的職業化、商業化，PES想要靠鐘巧華這樣的老玩家的情感支持東山再起、重現十幾年前的輝煌，幾乎是不可能的。

“老鐘37歲，思雨36歲，我33歲。我們這個年紀，正常來說，在職業賽場里，他應該是主教練，他可能是聯賽官員，我可能是戰隊經理。電競這種需要腦力和手速的行業，新人早就取代我們了。你看LPL，30歲還沒退役的選手都在哪里？”

楊少清肩負著推廣PES和培養新選手的壓力，但他長期以來相當悲觀，看不到希望。他原本以為只有一些80后還在玩這個游戲，但這次WESG比賽給了他一個驚喜。他負責的天津賽區報名人數有83人，其中90后占了一半，甚至還有3個00后。

根據阿里體育提供的數據，今年WESG足球直播項目中國賽區的報名人數達到了1500人，但全球范圍內，報名人數總計近2萬人。中國玩家對足球直播的喜愛程度遠不及歐美。鐘橋華覺得，中國的足球直播水平在世界應該是三流，在亞洲應該是二流，如果想有所進步，需要大力培養新人。

想要退役的冠軍

鐘巧華的兒子今年10歲了，他想教兒子玩《實況足球》，但是兒子好像沒什么興趣，鐘巧華每次畫完球員，他都會過來看看，但要玩的時候，他就會跑到一邊去玩《植物大戰僵尸》。

讓他愧疚的是，作為父親，直到孩子長大，他幾乎沒怎么管過家里的事，兒子剛開始請保姆照顧，后來妻子辭職回家照顧孩子，上了幼兒園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談及妻子，鐘巧華滿懷感激，夸贊妻子性格溫柔，脾氣好，而且不反對自己打職業足球那么久。

但這次比賽之后，鐘巧華有了退役的想法。他年紀大了，責任也重了起來。家里還有工廠需要他跑，這兩年他因為跑出去比賽，導致廠里很多工作都落后了，損失了不少錢。他爸爸已經65歲了，還在幫忙照看工廠。??所以他這次回來之后會好好干。如果兒女愿意來PES踢球，他會跟老婆商量，看看能不能成行。

鐘巧華

“歸根結底，在中國當PES玩家并不能保證什么。我們都有工作，有父母和孩子要照顧。我們只能把PES當成一種愛好。如果有比賽，我們就參加。如果沒有比賽，我們就做我們需要做的事情?？窟@個謀生是不可能的。條件不允許?！?/p>

去年10月，鐘巧華奪得了WESG中國區冠軍，拿下了4萬元的獎金。但這些年跑來跑去打線下比賽，時間成本和各種開銷已經遠遠超過了收獲。原本鐘巧華的目標并不是拿獎金，而是想證明自己，和這些兄弟們聚聚，聊聊天，打打游戲。

“來這里比賽，就好比在這里吃一頓西餐，吃完之后，我們還是要回去繼續一日三餐的?！北∷加曛钢鸨梯x煌的酒店餐廳說道。

作為阿里體育的合作伙伴之一，楊少清對WESG寄予厚望，比賽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這次回到天津后，他計劃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選手訓練、比賽組織等方面，但也隱隱有擔憂，現在足球直播因為阿里的大力支持，已經稍微有了起色，如果有一天WESG取消，最大的問題就是足球直播能否在那之前實現職業化、商業化。

“我們直播圈的人都有點神經質，今天比賽特別興奮，如果明天阿里說退出，我們可能又要回到原點了，就算奪冠了，對直播的推廣也未必有太大影響?！?/p>

楊少清是站在發展的角度，但對于個人而言，真人足球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在于“情懷”，在于玩游戲的原始快樂。鮑思宇覺得，每天朝九晚五下班回家后，能玩兩個小時真人足球，就已經很幸福很滿足了，偶爾參加個比賽就夠了。如果真人足球的環境……

對于這些粉絲來說，Pro Evolution Soccer首先是一款游戲，其次才是比賽；他們首先是選手，其次才是職業選手。在這么多年沒有職業化的條件之后，他們仍然選擇以職業選手的心態去做選手，這樣有機會的時候就可以和那些職業選手一較高下，用自己的愛好去挑戰別人的工作。

鐘巧華家里有9個PS4手柄，他平均每個月換一個，機器也磨損得很厲害，一共買了4個，其中一個是他自己摔的，玩的時候網絡太慢，他又急又生氣。薄思雨問他是不是撿起來摔在地上，鐘巧華說不是，他跳起來一腳踩死。

之后，他下定決心不再玩了。因為卡，他不能玩了，他還向妻子許下承諾。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偷偷買了一臺機器。妻子發現后，把機器扔進了垃圾桶。當鐘巧華穿著短褲跑下樓時，機器已經被收走了。

“我當時有點瘋狂，凌晨三點鐘，我還在摔東西，我老婆估計受不了了?！辩娗扇A羞愧地說。

除了磨損手柄和機器，鐘巧華踢球時還磨損衣服。“我踢球時抽煙，煙頭經常掉在衣服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洞。夏天的時候，煙頭直接掉在皮膚上，燙傷了?！辩娗扇A說這話時，笑得傻乎乎的。

與世界和解

對于鐘巧華和鮑思宇這樣的人來說，直播足球很快就會成為生活中的一項消遣。時間就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將他們的狀態和信念一一摧毀。鮑思宇很無奈，他想集中精力在比賽上，但越來越難，總有其他的事情分散他的注意力。

“從現在開始我只會踢一些養生足球。我真的不能再參加比賽了?！?/p>

曾經奪得WCG魔獸賽事冠軍的中國傳奇電競選手李曉峰，比鐘喬華小三歲，但早已退出一線賽事，轉而創業。這些老一輩電競選手，在艱苦的環境中，努力推動中國電競的進步，但當環境成熟，舞臺就不再屬于他們了。

今年WESG的實況足球賽事在重慶奧體中心舉行，這里是中超聯賽重慶的主場。副總經理張銳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希望這項新興的電子競技能夠向正規化靠攏，借鑒傳統體育的經驗。另一方面，像足球實況這樣與傳統體育相結合的電子競技最容易被大眾接受和理解，擁有巨大的潛在受眾。目前，不少傳統體育俱樂部也在組建自己的電競隊伍，探索電競項目職業化，未來或將與現有的賽事、聯賽體系相結合。

“你是否覺得自己沒有趕上最好的時代？”我問鐘巧華。

“最好的時代是什么時候？十年？二十年？跟過去的那些人相比，我們已經處在最好的時代了?！?/p>

從玩家的角度來說，他們享受著最純粹的游戲樂趣。鮑思宇看到現在的年輕人太累了，根本沒有時間坐在電視機前打一場幾十分鐘的游戲，只能在閑暇時打打《王者榮耀》或者《絕地求生》之類的游戲。跟這些年輕人比起來，自己還是挺厲害的。

抱著類似心態的，全國還有數萬玩家堅持玩《實況足球》這款游戲，2022年代表中國參加亞運會的選手也將在他們之中誕生，但鐘巧華和鮑思雨都覺得，不會是他們。

“我們年紀大了，為國爭光這種事，還是留給年輕人吧。不過如果有小比賽，我們還是可以參加的，就當是一年一次的聚會吧，平時在群里吹牛，借比賽的機會大家可以聚聚，互相學習，開心一下。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大多都有這樣的想法。”鮑思玉說。

他們唯一不滿意的是，Konami 從來沒有關注過中國市場，也沒有在中國找到代理公司架設服務器。他們明白原因：中國玩家太少，僅憑這些人，Konami 無法占據太大的市場份額，無法與擁有大量授權球隊的 FIFA 競爭。

WSEG結束后，鐘橋華會回到寧波北侖的家里繼續當清潔工，他不怎么關注外界的消息，只專注于打比賽，過著平靜的生活。在電競史上，很少有冠軍像他這么老，也沒有幾個冠軍像他這么佛系。2020年第四屆WESG總決賽上，我們能否見到他的身影，也是一個謎。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明年出現在WESG賽場上的那個人，會和他一樣熱愛這款游戲。